又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，各大商超里，粽子也再次占據C位；從傳統的咸蛋黃肉粽到創新的螺螄粉粽，從手工現包的非遺老字號到流水線生產的速凍產品，這種用粽葉包裹的糯米食品，早已超越節令食物的范疇，成為承載文化記憶的味覺符號。但若追溯其源頭，兩千年前的端午 "冷餐"，究竟經歷了怎樣的演變，才成為今天的 "頂流美食"？

一、先秦：從祭祀 "角黍" 到巫祭符號的誕生（公元前 11 世紀 - 前 3 世紀）

粽子的雛形可追溯至商周時期的祭祀食品 "角黍"。《禮記・內則》記載的 "黍稷稻粱" 中，黍米作為最早被馴化的五谷之一，因其黏性特質，成為祭祀天地祖先的重要供品。先民將黍米用菰葉（茭白葉）包裹成牛角狀 —— 這種模仿動物犄角的造型，暗合《周禮》"以角祭天" 的巫祭傳統，寄托著 "五谷豐登" 的祈愿。

真正讓 "角黍" 與端午產生關聯的，是漢代以后附會的屈原傳說。南朝梁代宗懔《荊楚歲時記》載："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羅而死，楚人哀之，遂以竹筒貯米，投水祭之。" 但考古發現顯示，湖北江陵馬山楚墓出土的戰國竹笥中，已存在包裹植物葉片的糯米制品，可見楚地早有 "裹米投水" 的習俗，最初可能與夏至祭水神的儀式相關，屈原故事則為其注入了人文內涵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此時的 "角黍" 需冷食。東漢應劭《風俗通義》提及 "夏日至，作井餅、麥飯，皆為寒具"，說明夏至時節的祭祀食品需保持冷涼狀態，這與端午 "避五毒"" 祛暑濕 " 的養生觀念一脈相承。

二、魏晉南北朝：從藥石之用到節令定名（3 世紀 - 6 世紀）

魏晉南北朝時期，粽子完成了從祭祀供品到節令食品的關鍵轉型。西晉周處《風土記》首次記載 "仲夏端午，烹鶩角黍"，并詳細描述制作方法："以菰葉裹黍米，煮之，合爛熟，于五月五日至夏至啖之。" 此時的粽子開始加入中藥材，如《風土記》提到的 "加菰葉、灰汁煮之"，草木灰水中的碳酸鉀能讓糯米更易熟，也暗合中醫 "清熱利濕" 的養生理念。

南朝梁代的《續齊諧記》進一步強化了屈原與粽子的關聯，記載了 "楚人每至此日，輒以竹筒貯米投水祭之" 演變為 "今世人作粽，并帶五彩絲及楝葉，皆汨羅之遺風也"。楝葉（苦楝樹的葉子）具有驅蟲功效，五彩絲則是端午 "辟五毒" 的民俗符號，這些元素的加入，讓粽子成為兼具飲食與巫術功能的文化載體。

這一時期，粽子的名稱也從 "角黍"" 筒粽 "逐漸統一為" 粽 "。北魏賈思勰《齊民要術》中收錄" 粽子法 "，記載了" 用秫米（黏高粱）、粟米為黍，著葉中，蒸之 "，說明烹飪方式從水煮發展為蒸制，口感更加軟糯，奠定了后世粽子的基本形制。

三、唐宋：從宮廷珍饈到市井狂歡（7 世紀 - 13 世紀）

唐宋時期，隨著經濟繁榮與文化開放，粽子迎來發展的黃金時代。唐代宮廷盛行 "九子粽"，唐玄宗李隆基曾作詩 "四時花競巧，九子粽爭新"，指將九個小粽連成一串，取 "九子連心" 之意，成為皇室節慶賞賜的佳品。此時的粽子餡料開始豐富，韋巨源《燒尾宴食單》記載 "賜緋含香粽"，即用桂花、蜂蜜調味的甜粽，印證了唐詩中 "彩縷碧筠粽，香粳白玉團"（元稹《表夏十首》）的細膩描寫。

宋代市井文化的興盛，讓粽子從貴族專享走向大眾消費。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》記載汴京端午節 "粽子，名品甚多，形制不一，有角粽、錐粽、茭粽、筒粽、秤錘粽"，可見造型多樣化；《夢粱錄》則提到 "棗栗粽、金鋌粽"，說明蜜餞、果干等食材的應用已十分普遍。南宋文人陸游在《乙卯重五詩》中寫下 "重五山村好，榴花忽已繁。粽包分兩髻，艾束著危冠"，描繪了民間分食粽子、插艾祈福的熱鬧場景。

值得關注的是，唐宋時期粽子的 "驅邪" 功能逐漸弱化，轉而成為承載節日情感的飲食符號。中醫典籍《太平圣惠方》雖仍記載 "端午日取菰葉裹米，以五方色線纏之，食之辟瘟"，但更多文獻聚焦于其美味與節慶意義，如蘇軾 "時于粽里見楊梅" 的趣味記錄，體現了飲食與生活美學的結合。

四、明清：從南北分野到地域符號（14 世紀 - 19 世紀）

明清時期，粽子的甜咸之爭初具雛形，地域特色鮮明的流派開始形成。明代《便民圖纂》記載 "粽子，今多用糯米矣，有三角、四角，有圓者，有長角者"，說明糯米已完全取代黍米成為主料。北方延續唐宋以來的甜粽傳統，如明人劉若愚《酌中志》記載宮廷 "棗粽、金糕粽"，清代北京 "小棗粽子" 成為端午必備；南方則因水稻產區的食材豐富性，發展出咸鮮口味，萬歷年間浙江《秀水縣志》已出現 "肉粽" 記載，廣東《順德縣志》提及 "裹以豬肉、蛋黃，味香而腴" 的咸粽。

這一時期，粽子的文化寓意進一步拓展。江南地區盛行 "長粽"，取 "高中（粽）" 諧音，成為科舉考生的討彩食品；閩粵沿海則因媽祖信仰，將粽子作為祭海的供品，衍生出體型巨大的 "龍船粽"。同時，粽子的制作技藝更加精細，清代袁枚《隨園食單》記載 "取竹葉裹米，純用糯米，夾以細肉，煮兩小時，火候到則肉香米爛"，對選材、火候的講究，標志著粽子從家常食品向精致點心的升級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明清文獻中 "端午食粽" 的記載已完全取代 "夏至食粽"，說明隨著陰陽五行學說的普及，端午作為 "陽極之日" 的文化定位更加明確，粽子徹底成為端午節的專屬符號。

五、近現代：從手工傳承到文化破圈（20 世紀至今）

20 世紀初，隨著工業化進程，粽子開始進入流水線生產。1912 年上海 "老大同" 南貨店推出真空包裝粽子，1958 年北京食品廠研發出速凍技術，讓粽子突破節令限制，成為四季可食的方便食品。改革開放后，地域風味加速融合，嘉興肉粽、肇慶裹蒸粽、北京小棗粽等老字號品牌通過連鎖經營走向全國，1997 年 "五芳齋" 粽子被列為浙江非遺，標志著傳統技藝的保護性傳承。

進入 21 世紀，粽子迎來 "破圈" 時刻。年輕消費群體推動了餡料創新：巧克力粽、麻辣小龍蝦粽、螺螄粉粽等 "網紅款" 層出不窮，2023 年某品牌推出的 "茅臺冰淇淋粽" 引發熱議；文化層面，粽子隨華人遷徙走向世界，2010 年上海世博會期間，粽子制作技藝作為中華文化代表項目展演，2014 年 "中國粽子文化節" 在嘉興舉辦，確立其作為國家文化名片的地位。

結語：一粒粽子里的文明密碼

從商周時期的祭祀 "角黍" 到今天的 "國潮頂流"，粽子的演變史恰似一部微縮的中華文明史：它承載著先民對自然的敬畏（祭祀文化）、對健康的追求（中醫智慧）、對節令的感知（農耕文明），更在時代變遷中展現出驚人的適應性 —— 既能守住 "裹葉為衣、繩結為信" 的傳統形制，又能包容多元創新，成為連接過去與現在的味覺橋梁。

當我們在端午剝開一枚粽子，舌尖觸碰的不僅是糯米的香甜，更是 2000 年時光沉淀的文化肌理。從冷食的祭祀供品到熱食的節慶美食，從地域限定的鄉愁記憶到全球共享的文化符號，粽子的 "前世今生"，正是中華文明 "守正創新" 的最佳注腳。或許，這才是這枚 "頂流美食" 最動人的魅力 —— 它讓傳統不再是博物館里的標本，而是流動在日常生活中的活態傳承。

佘兆鳴 歷史人文博主 微信公眾號